陈怀萱

 读清人书法绝句

 白松红豆满林丘，细读花田锦绣游。

 心事拏云梅岭下，诗书数世旧山楼。

 近世虞山人文之盛，甲于邻郡。自元代以来，益以藏书知名。举其尤者，明清之际有钱牧斋传是楼。乃清季有赵氏旧山楼，多秘本，然不轻易示人。主人赵次公，魁奇磊落人也，自其曾王父四世风雅，好庋藏图书，设义庄，蓄义田千亩，以侠义闻于乡。次公名宗建，字次侯，一字次山，晚号次公，又号非昔居士。少孤，读书务其大者，自少时辄与诸老辈辨论上下，无所回屈。屡试不售，以太常博士就京兆试，独居野寺，不与他人交接。报罢，不复出。洪杨据金陵，继陷苏、常，常熟以孤城拄其间，次公领数百人力敌数月，城陷，与太平军城外鏖战。乃籍余财，募沙勇，自奋曰：“誓杀此贼。”会乞师于刘铭传而破敌，侍郎宋晋荐于朝，有旨赏孔雀翎，发两江总督曾国藩差遣，不赴。辑流亡，掩战骨，补城濬河，从此不复闻兵事。所居有亭林之胜，植白松、梅花、红豆树。咸丰六年，新葺旧山楼为秘籍庋藏之所，所居曰梅巅阁，与楼对望。有《丙辰秋仲移居北墅旧山楼偶成》诗：“旧屋三间结构新，移家人外避嚣尘。四维水竹皆吾友，一带云山是比邻。岂为着书营别室，未妨种菜老吟身。寸心自有桃源地，肯向渔郎苦问津。”着《旧山楼诗集》。善鉴别金石图书，值兵燹广收各家散佚，庋藏宋元旧椠抄校稿本，如宋椠《窦氏联珠集》，南宋馆阁官书《太宗皇帝实录》，司马温公《资治通鉴》草稿，朱文公《大学章句》草稿，徐霞客手书游记底稿，钱遵王手写藏书目录，皆为甲观。自谓“石斋未刻稿、牧斋杂文日记等，较宋元本尤难得”。又以所藏明赵琦美脉望馆旧抄《古今杂剧》为海内孤本，广辑元明杂剧，蔚为鉅观，亦钱牧斋、钱遵王、黄荛圃诸家递藏。叶褧裳二十五六岁时曾往虞山观旧山楼藏书，插架无佳本，“问主人，则驾言出游矣”，故其咏李申兰、赵次侯一首为“经过李赵小藏家，十顷花田负郭斜”。次公似有意避之，不欲示以秘本。其《旧山楼书目》，《补录》记石斋手稿云：“买得者因文字狱繁兴，恐被累，不敢出现。今数百年后为余所藏，岂偶然哉。”文字狱之外或有明珠骏马之戒，恐以宝物肇祸，亦未可知。而张星鑒作《旧山楼记》，次公覆书谓“可与汪钝翁《传是楼记》并传，顾弟不克当之耳”，虽自撝谦，实亦自喜。翁文恭与有通家谊，自光绪戊戌罢直归里，往还益密，“知君最深”，谓次公所居为三百年旧宅，“四方名流毕凑，饮酒赋诗。君修髯丰干，顾眄烂然，语声殷四壁。又喜谈禅。见者疑为顾玉山、倪云林一流，而不知其平生所蕴固不止于是也”。见翁撰《清故太常寺博士赵君墓志铭》。光绪十五年有《次韵赵次侯宗建送行之作》：“三百年来第一家，修篁古木静无哗。先生东郭兼南郭，处士山涯又水涯。好事每愁花易落，留宾不厌酒频赊。梅颠绰有元华气，尚恨窗棂面面遮。”次公书不多作，仅见函札，此其致汪郋亭书，历叙别后近状。笔法挺健，略近颜鲁公。其文曰：“郋翁仁兄大人阁下：宗处分袂后，是夜亥刻喜得一曾孙，因孙媳尚在母家，南北往还，殊多烦剧，后拟趋谭，知已旋里，不胜怅惘，简慢何似。闻铜井、西蠡来虞，尚未获晤。日来颇觉劳倦，昨夜忽然吐血数口，至今尚未止，大约天气燥热，因劳所致，谅可即愈也。坿上本山新茗一包，聊以伴函，乞哂存为幸。松老尚未回，翰卿何以杳然，令人不解。病次率布，敬颂颐安。不尽缕缕。小弟期宗建顿首。廿九日。”铜井为独山莫棠，西蠡为武进费屺怀。翰卿为长洲徐熙，徐康之子。松老疑为八千卷楼钱塘丁丙，字松生。各家俱淹雅多闻。函内谓喜得一曾孙，据翁撰次公墓铭手稿，“子仲乐，前卒。仲举，庠生。孙士权，早夭。士策，幼学。曾孙不骞”。不骞字钧千，号寒云。家风不坠，精研金石版本。光绪二十五年出生，函中谓孙媳尚在母家，故疑不骞为遗腹子。次公此函为光绪己亥所书，时年七十二。翌年五月，卒于里，顾知书此函时已缠绵病榻。民国二十六年，日寇犯常熟，不骞乡里守书，骂敌不屈，因而被害，旧山楼数世藏书从此散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