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主的骨头

2023-07-28 3779 武英 澳门日报

 这地方拥挤得直叫人犯噁心。好不容易过了安检,我又被旅行团拦下。大爷大妈们鱼贯而过,KN95也盖不住外散的乡音。拉成蛇形的队伍,他们跟随旗帜,一路呼呼喝喝,不知是要去往什么地方。

 至于我,我很清楚自己的目的地。上海虹桥火车站,十小时的车程,夜里将近十点才能抵达。我花大价钱订了一等座,就为了少受点罪,可刚到高铁站便已后悔:铁鏽的光线把人照得灰头土脸。外游客、归乡者,他们彷如决堤洪水泛滥于候车大厅内,乌泱泱一片没有尽头。

 讽刺的是,此次出行、泥牛入海一样将自己汇入人群之中,我实则是为了避开一个人。

 确切而言,是为了躲开阿欣。她要庆祝三月份的生日,才过了元宵节,就已迫不及待地邀遍了同学、好友,以及我。“你到时候一定要来。”饭桌上,她对我说。此中的情真意切,容不得半点质疑。“你一定要来,”同一句话她讲了两遍,手里紧握酒杯,整个人摇摇晃晃的,显然已进入微醺状态,“我太想你啦!换工作后,就好少见面了。”

 我如今三十五岁,比阿欣大了整整十年。我和她之间的年龄差距,足够一个孩子从小学一年级读至初中毕业,甚至中途还有留一次级的余地。况且,我远非活泼外向的人,日常仅为家与办公楼间两点一线的往返。偶尔放大假,也不过是跟随旅行团去一趟日本或新马泰,走马观花游览一圈。“上车睡觉,下车尿尿”——这就算一年里我最盼着的高光时刻了。

 阿欣究竟是为了什么而与我深交,在我看来一直是一个谜。

 我们相识于公司茶水间。我是市场部的老员工,她新入职当了销售,本不会有什么交集。当年经济还算景气,因此茶水间地板明净光可照人,橱柜内垒着咖啡胶囊,天花板顶灯也长年累月地不熄灭。那天中午我吃完盒饭,口中油腻挥之不去,因此想冒险一用胶囊咖啡机,可捣鼓了半天依旧不得其门而入。阿欣正好在旁边洗杯子。我只记得闻到了女人脸上散粉的香味:她凑过来,皱起鼻子问“怎么啦”,然后很是自然地上了手。咖啡的气味应声外溢,如同湿而重的潮雾逐渐瀰漫开,真是“暖风熏得白领醉”。我喝热饮,她说话。一杯拿铁尚未饮完,我已知晓了她的姓名、年龄、职位和教育背景。若非午休时间有限,恐怕还要讲到地老天荒去,连祖宗十八代都会一一交代清楚。

 一整层死寂如荒冢的办公室,平日里只能听见咳嗽和交代工作时的喃喃细语,以及桌上型电脑开机后的嗡嗡声,不知因何缘由,突然出现了这样一位百灵鸟似的人物。无疑,这是阿欣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,因为她的面孔、四肢与身躯,皆流淌着电流一般的兴奋感。而我却躯体沉重,连口中的舌头亦懒得动弹。两相对比之下,我们彷彿是身处在时间流逝并不相同的两个世界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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