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晚谁都别睡

2022-12-30 1078 秦始皇 澳门日报

 一

 王拨来电话,劈头第一句就说:“最近有点累。”这种说话风格就和他一样,虽没有主语,但我拿起电话就知道说话的人是他。最后他用一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句子来结尾,然而也和开头那句一样,你听到这个句子就知道应该挂掉电话了:“今天先活到这里。”中间一大段话无疑是被我漏掉了的。以我这个资深听者来说,知道中间的话对王而言并不重要,他深夜打来只是为了开头的一句和结尾的一句,这样一来他便会觉得自己的生活存在着类似于结构的东西。

 久而久之,中间那段空白被忽略了。我退后一步变成了一个纯粹的听者,有时甚至乎从头到尾都不发一言,只是将电话提起来。王自不会怀疑这种沉默的背后是其他人在偷窥着他的夜晚,那人非我无疑,毕竟这种长久的沉默也是一种风格,我们两人的对话风格便是由这种默契产生的,没有猜疑、追问、反驳,只有一个人在说,一个人在听。

 这种关係是安全的,我们只有在怀疑自己时才会开始怀疑对方的真实性,在一剎那间,我们同时感到了对方是一种抽象的存在,这时候我便会轻轻地“嗯”一声,而这一声必须嗯到了点上,如果早半分嗯出来,他会觉得我打断了他的叙述,破坏了他的王国,要是这声嗯晚了半分,他就会感到孤独,一种比世界快半分的孤独。他的这种感受会快速地被我共情,一个听者的落寞建立在一个言说者的落寞之中,换言之这一声嗯,是在寻找着我自己的位置。我用我的空白来拉扯着他的生活之力,彼此平衡,这时候,这种平衡的美感便比其中的内容重要得多,徘徊在我俩之间的空气便比故事中的主角重要得多。

 我挂掉电话,一瞬间,开始对这种资产阶级的矫情厌恶起来,甚么平衡之力,在这个夜里,成了一个故事,我又回到了平庸的沙发上。面前有平庸的电视、平庸的伏特加、平庸的拖鞋挂在我的脚上,我的一切感受都多了清晰且无情的背景,这种脉络叫我感到噁心,那些非洲的兄弟、那些战争中的人民,那些背负着恶名的无辜者,那些一出生便被绞死的雄性小鸡,这种种人间之事此刻向我宣战着。我无辜且知道自己必然战败,我一根烟接一根烟地抽,当我从具体的事情中抽离出来时,整个世界的重量压在了我的身上,于是乎我只能继续着,一件又一件具体的事情:抽烟、喝酒、看场电影、等待下一通电话,让自己埋葬在繁忙的琐碎之中。

 但有时我又会如此安慰自己:写诗歌时的人是诗歌的,喝酒后的诗人是喝酒后的,正如免俗时的诗人是免俗的一样,我分得很开。我紧抓着我那半秒钟的高尚,给予其合法性,让它不至淹没在洪流之中。当我被思绪佔领时,我抱着一句给自己的忠告:“停在物质上就行了。”看见风就是风,不是其他,不要联想,不要矫情地被风吹到所谓的人生上面,与此同时,当我坐在咖啡厅里眼望窗外,我看见:窗外走过七十八张人脸,你知道这又过了一天。你发现自己再一次战败了,于是你又想出了一个新的解释来安慰自己:“他在用体内的醉汉来养着另一个崇高的人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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